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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诺奖后首作选读——“蒋二借着我获奖的机会发了财” (三)

2020-09-05 09:197190

(紧接莫言诺奖后首作选读——“蒋二借着我获奖的机会发了财” (一)|文学欣赏|湖湘文化|湖南人在上海  http://www.hunaner.net/quote/show.php?itemid=137)

下一个周六上午,可靠情报传来:农场晚上放映阿尔巴尼亚电影《地下游击队》。一听这名字,我们就猜到这是战争片,好好好,妙妙妙!我们不停地看太阳,但太阳就像焊在了西天离地平线三竿子高的地方,一动也不动。记得那天下午是种麦子,在我们队那块距离村庄最远的地里。我们人在地里干着活,心早就飞了。我悄悄地对队长说:“叔啊,今晚上农场放阿尔巴尼亚电影《地下游击队》。战争片,能不能早点放工啊?”队长,也就是我堂叔,把眼一瞪,道:“我管你地下游击队还是地上游击队?!就这么块活,早干完早收,晚干完晚收,今儿个八月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队长抬头看天,我们也跟着看天。太阳还在西天悬着,但颜色已经发红,东边那一轮巨大的圆月已经升了起来。

“要想去把电影看,那就使劲把活干!太阳底下干不完,月亮照着继续干!”队长道。

“伙计们,加把劲!”常林喊叫着。

“拼了,干吧!”我们十几个人呼应着。

因为春天生产队的牛传染上瘟疫,死了大半,畜力不够,拉耧的活只好由人来干。三个人拉一耧,常林是壮劳力,双手扶耧杆,主拉;我与蒋二是小青年,准劳力,左右傍着常林,副拉。耧后跟着扒粪的,撒化肥的,拉拖覆盖垄沟的,因此,播种的快慢,全在拉耧的身上。另一盘耧由郭林主拉,小启与老纠副拉,老纠不老,只有十六岁,我们六个人一起呼喊:“伙计们,为了《地下游击队》,拼了吧!”我们使出了最大的力气,我心里回响着悲壮的旋律,那是一部忆苦戏的旋律。心里有旋律,脚下迈大步。我们赤脚踩着松软的土地,绳子紧紧地煞进肩膀上的肌肉。步伐又大又均匀,在后边扶耧的队长被我们拖得气喘吁吁。客观地说,扶耧的活儿一点儿不比拉耧轻松,既要有技术又要有体力。扶耧人要掌握耧尖入土的深度,还要不停地摇晃耧把,使那个石头做的耧蛋子来回敲击耧仓后边的左右挡板,使那根拧在耧蛋子上的铁条不停地,但又必须均匀地摆动,使耧仓里的麦种均匀地流出来,伴随着扒粪手扒到耧盘上的粪肥,进入耧尖豁出来的垄沟里。我们行进的速度愈快,队长摇晃耧把的速度也必须随之加快。在耧蛋子清脆而急促的响声里,在两个扒粪手接力赛般的奔跑中,我们终于在太阳通红巨大贴近了地平线,而一轮巨大的圆月在东边天际放出银白色光辉时,将这块地播种完毕。按说我们必须轮番与队长抬耧回家,但为了《地下游击队》,哪怕让队长扣我们的工分,我们也在所不惜!我们从肩上摘下绳子,跑到地头穿上鞋子,不顾队长的喊叫,便结伙向蛟河农场的方向奔去。

图源:《暖》

尽管我们已经筋疲力尽,但为了电影,为了《地下游击队》,我们动员起身上的残余力量,跑,跑,跑。八月十六日傍晚,辽阔的田野真是诗与画一般的美好,秋风吹来阵阵清凉,田野里的庄稼大都收割完毕,只有那些晚熟的高粱在月光下肃立。我们尽最大力量奔跑,但腿越来越沉,肚子越来越饿,汗已经流光了,口也越来越渴。我们已经看到了农场大粮仓顶上那盏水银灯的光芒,因为天上明月的辉映,这盏水银灯似乎不如往常那般耀眼。我们跑到了蛟河新桥,过了桥再有三百米便是那放电影的操场。因为大粮仓的遮挡,我们看不到那露天的银幕,但我们似乎听到了电影的声音。

“弟兄们,”常林说,“到河里洗把脸,喝点水,拾掇得利索点,别让那些‘鸡屎青年’笑话我们。”

我们沿着桥头两侧的台阶下到河边,踩着探到水中的石条,各自捧水洗掉了脸上厚厚的泥土,然后又捧水畅饮,浇灌了焦干的肚肠。我感到河水使肚腹充盈起来,但肠子一阵阵的绞痛,一走动,便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刚刚饮足水的牛,在走动的时候,肚子里也会发出这样的响声。我感到很饿,我知道大家都饿。常林道:“伙计们,先看电影,看完电影我带大家去‘保养机器’。”

“保养机器”,是我们这伙人的黑话,其意思就是去偷东西填肚皮。麦熟前,我们会跑到麦田里手搓麦粒吃;玉米将熟前,我们会偷了玉米烧吃;花生成熟时偷来花生,那更是美味大餐;而现在这季节,农场的农田里剩下的,就是那两百亩良种的红瓤薯了。

我听到大家的肚子都在响,常林打了一个响亮的水嗝,道:“今天晚上这一肚子凉水,为我制造毒瓦斯提供了动力。哼,奶奶的,他们要是再敢欺负我,我就要把他们全部放倒!”

我们很想笑但实在笑不动了。拐过大粮仓,篮球场就在面前,水银灯与银盘月合伙照着光滑的水泥地面,没有银幕,没有整齐坐着的一片知青,哪里有电影?电影在哪儿?原来那情报是假的,我们被骗了。顿时,我感到浑身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极度的失望让我想趴在地上放声大哭,但哭又有什么用呢?忽然,我们听到从大粮仓里传出了一阵猛烈的爆炸声,然后是激烈的枪声……天哪,电影,战争片《地下游击队》,竟然在大粮仓里放映。这些家伙,为了不让我们蹭看电影,竟然跑到大粮仓里放映。我们找到了粮仓的大门,门半掩着,有两个知青手持步枪站岗。我们看到那块耀眼的银幕挂在大粮仓内的墙上,几百个知青,排排坐着,仰脸观望。

……姑娘,听说你已经连续48个小时没有喝到水啦?这可不是我的本意……

我们这里,连小孩都是革命战士!……

电影显然已经演了大半,我们来晚了,我们来早了也没用,他们躲在粮仓里放映,其目的昭然若揭,我们成了不受欢迎的人,怨谁?多半怨常林,这个屁精。

常林斜着肩膀想往里挤,站岗的知青用枪托子把他捣出来。

常林怒了,大吼着:“兵团战士们,你们竟敢用枪托捣我贫农子弟,你们的阶级立场站到哪里去了?还还还军民鱼水情呢,还还还军民团结如一人呢?我看你们简直就是黄皮子游击队,是蒋介石的部队,是国民党反动派,你们不放我们进去,我们也不让你们看舒坦,伙计们,往里冲,看他敢怎么样,难道你们还敢开枪?!”

在常林的鼓动下,我们心中生出了仇恨,也陡生了勇气,便一起大呼小叫着往门里挤。那两个持枪哨兵中的一个,端起枪来,咣当一声,推动了枪栓,似乎把子弹上了膛——后来我知道他们的枪是剧团的道具,那枪栓虽然能拉动,但既无弹仓更无子弹。

常林弯腰蹩气,按摩肚腹,显然又在制造毒瓦斯。我们怕被熏倒,慌忙掩鼻跑到一边去。

没等常林把毒瓦斯放出来,他的屁股上就挨了一脚。我们看到常林的身体猛然往前一蹿,然后就实实在在地趴在地上。我们听到他嘴里发出一声怪叫,这声怪叫与他的脸碰撞地面的声音混在一起,潮湿而黏腻,令人闻之极度不快。明月照耀着那个出脚的人,只见他头发蓬乱,个头高大,疙疙瘩瘩的脸光芒四射,上唇上留着黑油油的小胡子。这还是上周六晚上从人群里站出来批评常林的那个知青。后来我们知道他姓单名雄飞,爷爷与父亲都是铁路工人,在当时这样的出身可谓高贵无比,货真价实的无产阶级后代,按说上大学、参军、招工,都应该先安排他这样的人,但在走后门盛行的时代里,他却成了独立营里回不了青岛的少数知青中的一个,最后竟屈尊与我们村的吴桂花结了婚。粉碎“四人帮”之后,才勉强安排到县化肥厂就了业,他当时怒踢常林屁股时,想不到几年后自己竟成了常林邻居吴老二家的上门女婿,后来又与常林成了不打不相识的朋友。

常林被单雄飞从后偷袭。那一肚子臭屁似乎从嘴里呕了出来。他跪在地上,哇哇地吐着,吐出了在河里狂饮进去的水,这些呕出来的水仿佛——不说了。他终于站了起来,嘴唇破了,门牙也动摇了,牙缝里流着血,他狂叫着:“是谁踢了我?!”

单雄飞冷冷地说:“我!”

“尽管老子拉了一天耧,尽管拉了一天耧老子又疯跑了八里路来看电影,尽管老子中午只吃了一个饼子两棵葱到现在还没吃一粒米,尽管老子又饥又累肚子痛牙也痛,尽管老子是在你们的地盘上,但老子还是要豁出个破头撞一撞你这个金钟!”常林的好口才突然地展现出来,估计让那些读过高中初中的知识青年们都自愧不如。他对我们说:“伙计们,如果我今天被这个卷毛兔子打死,你们就把我抬到河边扔到河里,我活了二十多岁还没见过海呢,我要被河水漂到东海里去,见见大波大浪。如果我把他打死,那我也就回不去了,那就麻烦你们跟我爹娘说一声,我是为了贫下中农的尊严而死!”然后他就紧了紧裤腰带,退几步,猛转身,走到被水银灯和月光照耀得纤毫毕显的球场上,说:“卷毛兔子,来吧!”

图源:电视剧《红高粱》

我们跟随着常林到了球场,很多知青——其中有好多个因为抹了雪花膏而气味芳香的女知青——也都围上来,有的知青兴奋得嗷嗷叫。

“来吧,卷毛兔子,”常林咬着牙根说,“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嘿,真是小瞧你了,”单雄飞道,“想不到你还满嘴豪言壮语呢!从哪儿学的?”

“这还用学?”常林道,“老子早熟,生来就会!”

“你想怎么打?是文打还是武打?”

“什么文打武打?”常林道,“往死里打!”

“那就来吧。”单雄飞抱着膀子,坦然地说。

“你来啊!”常林双手攥拳,摆出一个骑马蹲裆步,“你来!”

“来了!”单雄飞猛喝一声,对着常林捅出一拳,常林急忙出手招架,但单雄飞的拳半途收了回去,狠狠地将常林奚落了一下。

知青群里发出了一声笑。

单雄飞的第二拳又是虚晃,但这一次常林动了真格的,他一个癞狗钻裆,便把那个卷毛单雄飞扛了起来,转了一圈,猛地掼出去,但单雄飞早就用手抓住了常林的膀子,右腿插到常林的双腿间顺势一别,两人同时倒地,但单上常下,按摔跤的规矩,常林输了。这时我也才明白,他们吆喝了半天的生死搏斗,不过是摔跤而已。而只会使蛮力的常林,显然不是在体校里专门学过的单雄飞的对手。

知青们为单雄飞喝彩,我们为常林鸣不平,我们说:“不公平,常林干了一天活,十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了!哪像你,晚饭还吃了两个馒头一碗肉吧?!”

单雄飞道:“哎,放屁虫,要不今天就算了,等下次你吃饱了再来?”

常林对蒋二说:“蒋二,你去撸几把苘叶过来。”

球场边上堆着一垛朽烂的木材,木材旁边有一片野生的苘麻,叶片肥大,枝丫里尚有黄花,蒴果正嫩。我们蜂拥过去,每人揪了几把顶端的嫩叶和蒴果,这蒴果,我们都吃过,我们叫它“苘饽饽”。

常林坐在地上,将那些苘叶和蒴果摆在面前,抓起来就往嘴里塞。青涩的气味扑入我的鼻腔,让我想起上学时采摘苘叶喂养老师的兔子的往事。我的老师说,苘叶是上好的饲料,苘饽饽的营养尤为丰富。

常林吃苘叶的粗鲁和威猛,估计让那帮知青开了眼界,他们大概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这群知青里有一个女的,后来成了小有名气的作家,我看过她写的一篇散文《吃苘叶的人》,绘声绘色地描写了常林的吃相。她写道:“这哪里是个人?分明是一只饥饿的公羊!看着他嘴角流出的绿色的汁液和那因大口吞咽而翻白的眼珠子,我恍然感到他的头顶冒出了犄角……”

吃了几把苘叶和苘饽饽后,常林揉了揉肚子,拍了拍胸脯,活动了一下身上的关节,大吼一声,对着单雄飞扑上去。单雄飞慌忙架住了常林的双臂,常林却往后自倒,双腿翘起,蹬着单雄飞的肚子,猛地往上一挺。一般的人,中了这一招,都会在空中翻滚一百八十度,然后沉重落地,但单雄飞是练家子,知道真要跌过去,那就像水泥地上摔青蛙,嘎一声,断了脖子、破了后脑勺子的可能性都是存在的。所以他迅速地用双腿盘住了常林的腿,这样的胶着战况,难分胜负。肚子里有了几把苘叶和苘饽饽的垫底,常林的气力明显提高,他的力大,在周围十几个村子里都是有名的,但单雄飞的确是高手,他的小动作一个接一个,几乎是防不胜防,常林后来基本上是在地上翻滚,以双手和背肘为支撑,两条大长腿,像枷一样抡来抡去,像大夹剪子一样又夹又别,终于有一脚,蹬在了单雄飞的小腹上,他惨叫一声,弯着腰就坐在了地上。

“让你见识一下,滚地龙拳中的鸳鸯脚!”常林气喘吁吁地说,“滚地龙拳二十四招,我只学了两招,一招鸳鸯脚,一招夹剪步,半生不熟的。我师父要是来了,你们全营五百个知青,也不够他老人家一个人打的。”

“你的师父是谁?”单雄飞脸色煞白地问。

“滚地神龙,蒋启善!”常林庄严地说。

蒋二自豪地说:“我爷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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