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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诺奖后首作选读——“蒋二借着我获奖的机会发了财” (一、二)

2020-09-05 09:184590

“我能否超越自己,能否打破‘诺奖魔咒’现在不好判断,但八年来我一直在努力,一直在坚持创作,或者在为创作做准备。”在获诺奖八年后,在距离出版上一部小说10年后,7月31日,莫言终于携新作《晚熟的人》这部短中篇小说集重返大众视野。在新书发布会上,莫言谈到:“这部小说,我是作为一个写作者同时作为作品里的一个人物,深度地介入到这本书了。”

小说中的“我”,作为莫言的分身观察着、记录着这个“莫言”与各色人物交往的过程。书名出自小说集中的同名中篇。这个故事中的人物蒋二便是一个晚熟的人,作为戏谑之语,这种人的“晚熟”在莫言看来是“因为各种原因在前半生隐藏锋芒,借以保护自己,而到了后半生大放异彩,令人刮目相看”,他精明瞅准莫言获奖后的商机,跃入“投机”浪潮,混成了财大气粗的“蒋总”,故事仍旧扎根乡土,并穿插了对青年时光的回忆。

本文即节选自该篇小说。

portant;"> 一

高粱初红,吾乡影视基地的旅游旺季到了。自从在我的家乡蛟河北岸拍摄过电视连续剧《黄玉米》后,当地政府在电视剧所搭景观的基础上,迅速把这里建设成了一个在半岛地区赫赫有名的旅游热点。每到五一、十一长假,车辆排大队,游人挤成堆。见到这样的热闹场面,我感到有点儿不可思议。都是一些新造的景观,什么土匪窝、县衙门,有什么可看的呀。还有我家那五间摇摇欲倒的破房子,竟然也堂而皇之地挂上了牌子,成为景点,每天竟然有天南海北,甚至国外的游人前来观看。我实在想象不到他们能在这里看到什么。尽管我想象不到他们能在这里看到什么,但是我也经常带着一些远道而来的贵宾去参观,并且煞有介事地为他们解说,当然我也可以不来,但总是来。

大概在五年前,我带着法国的一位作家朋友,来看这个旧居,在门口,遇到了我的老邻居蒋二。其实他的原名叫蒋天下,在阶级斗争天天讲的年代,这名字能演绎出吓死人的结果,幸亏他的爹是退伍军人,家庭成分又是雇农,根红苗正。起这样一个名字完全是无意,所以也就没别的好说,只是让他立即改名。他爹说就叫蒋天吧,有人说,蒋天也不行,那就去一横,叫蒋大,叫蒋大也不行,于是又把“天”字里的人撤掉,蒋天下就这样成了蒋二。我亲眼见过蒋二抱怨自己的爹:爹呀爹呀,姓狗姓猫也比姓蒋好啊!他爹说: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你怨我我怨谁去?


“蒋二借着我获奖的机会发了财” | 莫言诺奖后首作选读

“蒋二!”我问,“忙什么?”

我早就听说蒋二借着我获奖的机会发了财。有人说:你看蒋二,真是财运来了拦都拦不住。他先是在旧居旁摆摊,卖你的书,然后又兼销当地的土特产,什么剪纸、泥塑、草鞋、木雕……关键的是他在大家都没反应过来时,低价买下了我的旧居西边那块扔满垃圾的洼地,雇人推土填平,迅速盖了五间屋,又在原先的老屋和新屋之间搭起了一个大天棚,在里边建设了几十个摊位,然后又把这些摊位出租给做买卖的,把那五间新屋租给了一个来自青岛的作家,每年租金数万,据说他扬言要娶一个二房太太。几十年前,蒋二脑子曾经出现过一点儿问题,村里人都把他当傻瓜看待,但事实证明,他是村里最精明的人。他前些年是装傻,因为装傻,在未免除农业税和各级提留之前,他一分钱也没交过。

“嘿嘿,瞎忙。”他搔着脖颈子说。

“怎么样?发财了吧?”我问,同时我侧身对法国朋友说,“这是我的邻居,从小在一起长大,割草、放牛、下河洗澡、摸鱼,是真正的发小!”

“凑合着吧,”他说,“比种地强多了。”

“你的地呢?流转出去了吗?”

“流转什么?每亩每年二百元,还不够费事的,荒着去吧,长草养蚂蚱。”

“果然是发了财了!”我说。

“大哥,”他说,“托你的福,咱们村都沾你的光,我要请你吃饭!今天中午怎么样?赵志饭馆,东北乡最高水平,想吃家禽吃家禽,想吃野味有野味。”

我说:“我记得你比我大一岁,应该我叫你哥!”

他笑道:“当大哥的不一定年龄大,你说对不对?给个面子,我请你吃午饭,连你这些朋友一起请!”

我说:“谢谢你的好意,吃饭就免了,只求你今后别卖我的盗版书。”

“大哥,我从来不干那种缺德事!”他指着旧居前后那十几个摊主,道,“都是他们干的,我还经常去批评他们呢。”

“好,那我要谢谢你!”

“不用客气,大哥!”他说,“你必须赏脸给我,让我请你吃顿饭。吃饭是个借口,主要是想向你汇报一下我的计划。你知道,我们蒋家的滚地龙拳是很厉害的,我小时候跟着我爷爷学过,因此我也算滚地龙拳的传人……”

寒风凛冽,法国朋友耳朵鼻尖儿都冻红了,我忙说:“蒋二,咱们改日再聊吧。”

我带着朋友进入旧居,蒋二在我身后喊:“今后不许再叫我蒋二,我叫蒋——天——下。”

蒋天下的爷爷蒋启善,外号“蛐蟮”。他个头矮小,其貌不扬,但村里人对他无不敬仰。敬他的原因,一是因他有一身武功;二是传说他曾赤手空拳打死一个日本兵,并夺了一支大盖子枪。虽然这故事的版本很多,但我们都深信不疑。

二十世纪70年代初期,临近我们村的国营蛟河农场改制为济南军区生产建设兵团独立营,安排了五百多名青岛市的知识青年。知青们都发军装,但没有领章帽徽,只能算是准军队编制。

虽是准军队编制,但他们享受着比军人高的待遇,这与福建那个教师斗胆给毛泽东主席写了一封反映他的儿子们插队在农村的艰难生活的信有关。

最让我们羡慕的是这个独立营里,每星期六晚上都会在篮球场上放一次电影。这也让我们这些农村小青年跟着沾光,每个星期六,也成了我们的节日。每到周六下午,我们就无心干活,只盼着队长能早点下令收工,但队长故意与我们作对,平常日放工还早点,每到星期六,红日不压在西边的地平线上,他是不会下令收工的。队长虽然是我堂叔,但我恨透了他,恨透了他的不仅仅是我,还有队里所有的年轻人。从田里回到村庄,放下工具,即便抓起一块干粮就往农场跑,也赶不上电影的开头,而农场的知识青年们烦我们这些来蹭看电影的农村青少年,所以他们就故意地提前了放映的时间,这使得我们看了好多部半截子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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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不看半截子电影,我们索性不回家吃饭了,队长一下收工令,我们扛着工具直奔蛟河农场的篮球场。一路奔跑,急行军,上气不接下气。干了一下午活本来已经又渴又累,加上这七八里路的奔跑,到了农场的篮球场,一个个汗流浃背,无论是什么季节,估计我们的身上都散发着不好闻的气味,我们的气味,应该是那些知青,尤其是那些浑身香喷喷的女知青,厌恶我们的原因之一。再加上我们没文化没修养,看到电影里尤其是外国电影里的一些情节便大呼小叫,有时甚至妄加评议。譬如看到《列宁在1918》中芭蕾舞剧《天鹅湖》的片段,我们便嗷嗷乱叫,常林——村子里最调皮捣蛋的青年,大声评论:“奶奶的,脚尖走路,屁股上打伞,这是什么玩意儿?”我们的无知和野蛮,引得知青纷纷侧目。趁着换片亮灯的时刻,一个头发蓬松个头高大的知青站起来,大声喊:“老乡们,我们不反对你们来看电影,但希望你们能保持安静,不要影响别人。”

他的话毫无疑问是正确的,但却遭到了常林的公然抵制。换片完毕,放映开始,场子一片黑暗,只有银幕上的人物在活动、说话。这时常林突然放了一个极响的屁,一般情况下臭屁不响,响屁不臭,但常林这个屁既臭又响。尽管我们站在知青队伍的外围(他们每人一个小马扎,坐着),但那股令人窒息的气味,瞬间扩散,弥漫了一片空间,那些坐在常林前面的知青一个个掩鼻尖叫,有的竟像被电击了一样蹦了起来。

人跟人不同,有的人天生就具有一些特异的功能。譬如,有的人能听到常人听不到的声音,有的人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物体,有的人能嗅到常人嗅不到的气味,这个常林,能驱动意念,制造出又响又臭的大屁,因为这特异功能,村里人都不敢惹他,生怕中了他的毒招。人们私下议论,说这家伙肯定是黄鼠狼转世,其实他比黄鼠狼厉害多了。黄鼠狼只在遇到危难时才会释放臊气保护自己,但常林却可以随时驱念放屁,这样的特异功能也应该是社会生活不正常时的产物,动荡不安的生活是大善的培养基地,也是大恶滋生的温床。乱世出英雄,国败出妖怪,也是类似的道理。所以,也可以说,常林之恶是时代之恶。

几根强烈的手电光束,交叉着照到常林的脸上,几个知青跳出来,其中一个对着常林的脸捅了一拳,这一拳打在鼻子上,鲜血流出,常林把血往脸上一抹,大吼一声,就跟那几个知青打成了一团,常林身高马大,家庭出身好,爷爷早年当贫农协会主任,领着斗地主分田地,后来被还乡团杀害,这样的家庭出身,使他成为那个时代的骄子,我们见惯了他打人,从来没见过他挨打,常林平日里也好施拳弄脚,自吹是蒋启善的高徒,但在一群知青的包围下,却只有挨揍的份儿,毫无还手之力。我们这些平日里跟着常林胡作非为的小喽,都缩着脖子,躲在一边,连声都不敢吭。

这时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干部模样的人站出来劝知青们收手,然后又义正词严地宣布:“你叫常林,我认识你,我们兵团保卫科的人也都认识你,去年你偷走了我们地磅上两个秤砣,你还偷剪过我们种马场那匹苏联马的尾毛。你还偷过我们拖拉机上的零件。这些我们都记着账,如果不是看你家庭出身好,早就把你扭送到公安局里去了,现在,你又来扰乱公共秩序,施放毒瓦斯害兵团战士,这是大罪!你知罪不知罪?”

常林摸着脸上的血吼叫着——他虽然挨了痛打但嘴上一点儿都不软:“你们管天管地,还管着老子拉屎放屁?!老子就是要放,老子要用毒瓦斯把你们这些鸡屎(知识)青年全毒死!”

那中年干部道:“常林,你要为自己的话付出代价的,我警告你,如果我们这些兵团战士被你熏出了毛病,你要负全部责任!”

常林道:“我负个屁的责任,臭死你们才好!”

中年干部道:“不怕你小子嘴硬!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常林道:“走着瞧就走着瞧!”

这时,电影也在闹闹哄哄中演完了,电灯猛地亮起,照耀得周围白亮如昼,我们看到常林的脸上全是血,头发凌乱,牙缝里也有血,完全是一副鬼脸子,有三分可怜七分狰狞。

中年干部道:“我代表生产建设兵团保卫科宣布你为不受欢迎的人!今后,不准你出现在我们农场的土地上。”

知青中有人高喊:“下次再来捣乱,就砸断他的狗腿。”

“一群人打我一个,算什么英雄好汉?!还还还兵团战士,狗屁!你们穿瞎了这身军装!有种,咱们下次一对一,单挑!一群人打我一个,你们,狗屁……”常林说着说着,竟呜呜地哭起来了,“一群人打我一个,你们算什么好汉……算什么好汉……”

常林如果死硬到底,我们一点儿也不会感到奇怪,但他这一哭却把我们,起码是把我弄糊涂了,他是害怕了吗?还是被打痛了?或者这是他的苦肉计?

知青们七嘴八舌地讥笑着:“好好,下次来一对一,单挑,我们这里有青岛市体校的武术冠军,有摔跤队的冠军,还有戏曲学校的武生,随便拉一个出来,也能打得你屁滚尿流……”

“可别让他屁滚尿流,他的屁一滚,无论什么冠军也被他熏倒了……”

在众人的笑声中,敌对的气氛渐渐成了戏谑。常林道:“你们谁打过我,老子都记得,君子报仇不用十天,你们等着吧。”

中年干部笑道:“行啦,常林,滚吧,只要你不施展你的屁功,这里随便拉出一个也能打得你四脚朝天或是嘴唇啃地!”

常林道:“你说不让我放屁,我就不放了?!老子偏要放!臭死你们这些狗杂种!”

说着,常林就开始双手揉肚子,大口地吸气。然后,猛地转了身,对着那些人把屁股翘了起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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