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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诺奖后首作选读——“蒋二借着我获奖的机会发了财” (四)

2020-09-06 07:58149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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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北九州作家鹤田泽庆来华,知我在高密,便乘坐高铁赶来。老友相见,不胜欢洽。他希望我能带他去我故乡一游,并说这是十年前他带我去他的家乡游览时,我对他的承诺。

我带他先去看我的旧居,这也是他的要求,他的眼眶里竟然盈着泪水。我说,这房子在当时,是村子里中等水平啊,大家都这样,而且我们也没感觉到有多么艰苦,而且而且,我说,而且甚至还有很多欢乐啊!一直跟随在我们身后的蒋二,不,蒋天下,蒋总,高密东北乡地龙文化公司的蒋总说:“那是那是,那时我们下河摸鱼,上树偷枣,去农场看电影,与知青比武,欢乐多多,不胜枚举!”我看着这个剃着光溜溜的头,有文化的人爱剃光头,脚蹬软底布鞋,下穿肥腿黑裤,上穿黑色中式大褂,胸前绣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金龙,背后绣着“滚地龙”三个草体大字、精神抖擞、出口成章的奇人,不由得感叹道:“蒋兄,离上次见面不过五年,想不到您竟然成了大老板,而且,文化水平好像也有了很大提高。我的话里其实含有讥讽之意,因为我们一起上小学时,这个蒋天下,是以鲁钝著称的,上学五年,勉强升到三年级,老师见了他就头疼。大哥,他说,人走时运马走膘,兔子落运逢老雕。我这是运气到了,而我的运气,是大哥您带来的,所以,今天,我必须请您和您的外国友人吃饭。

我们被蒋总和他的秘书小单半拖半拉到他的公司总部,就是他突击盖起的那五间新房子。我问:不是说租给青岛作家了吗?早就被我轰走了,他不屑地说,什么作家,冒牌的!不瞒您说,大哥,他天天躲在屋里,伪造您的书法,然后让那些摊位给他代卖。哦,还有这事儿!我问。不瞒您说,大哥,他的字比您的字漂亮多了!我到文化局执法队告了他,借机与他解除了租房合同。文化局处罚他时,他还不服气,说这是为您增光添彩呢!我说,呸,放屁,我哥的字无论多么丑,那上面也有我哥的气息,就像那臭豆腐,无论多么臭,那也有人喜欢!我说,闭嘴,蒋二,没有你这样夸人的!

我和我的日本作家朋友坐在蒋二的地龙公司专为吃饭喝酒装潢得金碧辉煌的房间里,那位单秘书给我们倒上茶。此女浓眉大眼,一头乌压压的卷发,我立刻想到单雄飞,仔细一端详,眉眼也像,而且她一口青岛话。蒋二想对我介绍他的秘书,我说,不用介绍,你是卓娅吧?她笑着说,大叔,卓娅是我姐,我叫舒拉。你父亲还好吧?退休了吧?早退了。现在常住青岛?这不,被蒋总聘回来当武术指导,今天下午您就能见到他。

赵志酒店的小伙计开着电动车送来了蒋二为招待我们订购的菜,鸡鸭鱼肉,应有尽有。我说最好来几棵大葱!蒋二随即对那送菜的小伙计说:快,去拿几棵章丘大葱。别忘了带酱。接着又说,大哥,闯外这么多年,还好这一口啊!我说,天可改地可改,饮食口味不能改。你还记得常林大战单雄飞那晚上他吃的什么吗?怎么会忘?刻骨铭心的记忆!蒋二道,吃了一堆苘叶、苘饽饽,然后用鸳鸯腿把单雄飞踢翻。他笑着说,老单连生两个女儿,竟赖上了常林,说他把自己的种子库给踢坏了,那常林道,你的种子库坏了,可以用我的。蒋总!单舒拉嗔道,不许你说我爸爸的坏话。这是坏话吗?蒋二道,这都是色香味俱全的好话!来,大哥,还有尊敬的远道而来的贵宾,请品尝一下本公司用我们老蒋家的祖传秘方酿造的地龙酒!他将一个贴有滚地龙商标的酒瓶打开,往我们的酒杯里倒了浅绿色液体,气味辛辣扑鼻,有些古怪。这是啥酒啊,会不会有毒?大哥,这也就是你,要是换个人敢这样说,我一个大耳刮子扇得他满地找牙!这酒,舒筋活血,舒经健络,那是基本的功能了;治疗跌打损伤,消痰活血,那也是酒到病除。最神奇的是,经我们的老乡心脑血管专家李文海教授临床验证,此酒能溶解附着在血管壁上的斑块!知道什么是斑块吗?不知道吧,不知道就算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咱这地龙酒是真正的琼浆玉液!你别吹了,就说这酒是用什么泡制的吧!大哥,蒋二看看鹤田泽庆,说,涉及国家机密,过几天我单独去告诉你,来,他举起杯,又说,小单,你也来喝。蒋总,我不会喝酒。胡说,你会不会喝水?会喝水就会喝酒,来,替你爸爸喝,必须的!蒋总,这安全吗,我狐疑地问。什么?蒋二瞪圆了眼,道,大哥,省长,市长,他们的命不比你金贵?他们都点着名要这酒喝!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大人物了?想想咱一块儿喝沟里的水把蛤蟆疙瘩子都喝到肚子里的时候!我先干,有毒先把我毒死!他将一大杯酒一饮而尽!怕他生气,我也喝了大半杯,那鹤田泽庆,也太实在了,见主人干了杯,他竟然也跟着干了。单舒拉抿了一小口。蒋二一瞪眼,单舒拉道,蒋总,饶了我吧!不行,蒋二道,你这是替你爹喝,你爹那酒量,高密东北乡谁人不知何人不晓?单舒拉道,他是他,我是我呀!什么他是他你是你?蒋二道,没有天哪有地?没有他哪有你?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单雄飞的女儿不会喝酒?那我要给你做一个DNA检测了,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他的女儿!蒋总,我豁出去了,但我就喝这一杯,要不下午上了台,忘了词儿我可不负责。好吧,就这一杯。单舒拉将那一大杯酒一饮而尽,眉眼间陡然生出一股豪气,这就更像单雄飞了。我问:你爸爸当时已在化肥厂工作,吃商品粮,他怎么可以生二胎?蒋二道,二胎?三胎还有呢!大叔,您别听蒋总的,我爸爸是城市户口,但我妈是农村户口,可以生二胎呀。二胎,那你弟弟是哪儿来的?大叔,现在反正也不怕了。我妈生了我后,就偷偷地把我送到了我大姨家养着,对外就说我夭折了,然后又有了我弟弟。这计划生育也是撑死大胆的,饿死小胆的呀!我感慨地说。你以为呢?世界上的事儿就是这样,无论多么高的山,也有鸟飞过去;无论多么密的网,也有鱼钻过去。好,大葱大酱来了,天大地大不如嘴大,爹亲娘亲不如饭亲,来吧,吃,大哥,别装文雅!

我抓起一段葱,蘸上黄酱,咣当咬了一口,这一下唤醒了我的胃,唤醒了我的豪气,唤醒了我的乡愁。葱酱一入口,那酒的辛辣就变成了甘甜和芳香,鹤田泽庆这孩子太实在了,跟着我们吃葱抹酱,跟着我们大口喝酒,一会儿工夫就接近全醉了,这孩子醉相很善,不哭不闹,不喊不叫,眯着小眼,满脸微笑。其实人家也快五十岁了,我还叫人家孩子。小单把他扶到沙发上去睡觉,我与蒋二边胡吃海喝边回忆往事。蒋二这个上语文不认字,上算术不识数的笨蛋,竟然不时地引经据典,口出佳句,听听:大哥,毛爷爷怎么说的来着?“忆往昔,峥嵘岁月稠”,苏爷爷怎么说的来着?“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大哥您是怎么说的来着,“高密东北乡是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毛爷爷和苏爷爷文化太高,话说得深奥,不如大哥您土鳖人讲土鳖话,犹如臭鸡蛋拌上隔夜的蒜泥,气味独特,冲击灵魂!大哥你们都说我装傻,其实我不是装傻,我们老蒋家的人有个特点,那就是:晚熟!当别人聪明伶俐时,我们又傻又呆;当别人心机用尽渐入颓境时,我们恰好灵魂开窍,过耳不忘、过目成诵、昏眼变明、秃头生毛,我就是个例子。

图源:《暖》

他尽管讲得不太靠谱,但确实又有一点儿道理,傻瓜蒋二,东北乡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记得有一年我探家回来路过河上石桥,发现石桥上坐着四个人,都光着膀子,挽着裤腿子,把脚伸到桥下的流水中,问他们在这儿干什么,他们说用脚丫子钓鱼,这四个人,一个是吴家庄的二,性别男,因妻子跟人跑了,神经受了刺激,每天穿着妻子的花衣裳,抹一脸胭脂在集市上唱戏。一个是刘家庄刘月,老光棍子,神志不清,常说自己是刘邦转世。一个是高家店高大年,据说解放前曾在青岛拉过黄包车,后来参加马拉松比赛得过亚军,后来不知何故而疯狂。另一个就是蒋二,这四个人坐在石桥上用脚丫子钓鱼,钓着钓着就打了起来,互骂膘子痴巴神经病,然后不欢而散,但用不了几天又会聚到一起。他们四人当年是我们高密东北乡的四大神仙。当时我想,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现在二、刘月都做了古,高大年流落在外不知所终,只有这蒋二,不但存在着,而且脱胎换骨、返老还童、智慧大开,于是我明白,与他相比,我才是真正的傻瓜。

大哥,蒋二道,我爷爷生于1903年,1973年时他七十岁,村里与他同龄的人都弯腰驼背、耳聋眼花了,但我爷爷是满头黑发,一口铁牙,耳聪目明,腿脚矫健,单雄飞挨了常林一脚后,知道了我爷爷的滚地龙拳,便前来拜师学艺。那时候你已经当兵离开了家乡,不知道这段秘史。我爷爷那时在生产队饲养室当饲养员,住在饲养棚里。我每晚去跟他做伴睡觉。你应该还记得饲养棚门前那眼八角水井吧?你还记得井边那棵耷拉柳吧?你还记得饲养棚前我们生产队的打谷场吧?你还记得每到晚上尤其是有月光的晚上,在光滑的打谷场上我们村里的青年们在那练武吧?常林说自己是我爷爷的徒弟那是吹牛,但我爷爷夜深人静时在打谷场上演练他的二十四招滚地龙拳时,一定被这小子偷看过,他是偷艺者,是看武艺,看武艺也能打倒两个不通武艺的蛮汉。单雄飞第一次来找我爷爷拜师时,是与三个知青一起。他们见了我爷爷就很不礼貌地问:你就是滚地龙蒋蛐蟮吧?我爷爷翻着白眼装聋,根本不回答他们的话。我爷爷当然不能回答,他们竟然直呼我爷爷的外号。然后他们又说:听常林说您会打滚地龙拳,能不能教教我们?我爷爷当时还在饲养棚里铲牛屎,便把一铁锹汤汤水水的稀牛屎猛地往他们面前一扔,粪水溅起,沾了这几个知青的衣裳。他们中的一位说:这老头,又聋又哑,能会什么武术?什么滚地龙?屎壳螂滚蛋吧。我当时在场,愤愤不平地说:爷爷,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我爷爷依然装聋。我又骂单雄飞他们:滚,你们这些屎壳螂,我爷爷生了气,一出脚,就让你们断胳膊断腿。

过了几天,那单雄飞又来了,这次是他一个人,一见我爷爷就道歉说:蒋师傅,我们年轻不懂事,上次出言不逊,惹您老人家生气了。说着他就从挎包里摸出了一瓶栈桥白干,一包灯塔牌香烟,放在饲养室的灶台上。我爷爷严厉地说:拿走!那单雄飞学武心切,不在乎我爷爷的态度,点上一支烟,硬往我爷爷嘴里插,我爷爷无奈,只好把那香烟叼了。单雄飞恳切地说:蒋师傅,您就收下我吧。我爷爷装出很尴尬的样子,说:青年,你别听常林那鳖羔子胡说,我一个农民,会什么拳?除了会蜷着腿睡觉,别的啥都不会。单雄飞道:蒋爷爷,我知道您会,我学过武术,能看出来的,您都七十多岁了,还目光炯炯,黑发如漆,而且您的两个太阳穴都是凸起来的,不是练家子,哪有这样的精气神?我爷爷说,年轻人,我要是会拳,还用得着在这里喂牛养马?单雄飞道,这不奇怪,古来高手都在民间。您要不收我这徒弟我就不走了。我爷爷道:青年,听我老头子一句话,赶快回你的农场去,别影响了进步。而且,我还劝你,不要去练什么武,管用吗?不管用。李家官庄几十个会拳的,手持枪刀剑戟跟日本人去拼命,被人家一个胡子还没扎全的机枪手,端着挺歪把子机枪嘟嘟了一梭子,就全部躺了,死的死,伤的伤,所以我说,年轻人,练武的时代过去了。单雄飞道,这么说,您承认自己会武术了?我爷爷道:我不会,我一点儿都不会,走吧,年轻人,别耽误我干活。

又过了几天,单雄飞又来了,这一次他提着两瓶景芝白干——那可是当时最好的酒啊!还用报纸包来了一块猪肉,起码有四斤!天哪,这是多么厚的礼!他把酒和肉放在饲养室的一个空闲马槽里,然后扑通跪在地上,说:师傅,你要是不收我,我就跪在这儿不起来了。

首先是我受了十分的感动,我觉得单雄飞是诚心诚意的,四斤美酒四斤肉,不诚心哪能送此厚礼?不诚心哪能下跪,而且人家是三顾牛棚,而且还跪在了地上。爷爷,我喊了一声,爷爷不理我,只顾端着筛子筛喂马的谷草。爷爷你就答应了吧。我爷爷不睬我的喊叫。自言自语着干自己的活儿。我去拉单雄飞,希望他能起来,但他很拗,我根本拉不动他。终于,爷爷筛完了草,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地吸烟。好久,爷爷说:你真想学?单雄飞跪着喊:师傅,我真想学。爷爷问:你知道习武之人的规矩吗?单雄飞道:知道,“练武为健身,不以武欺人,武艺长一寸,见人矮一分”。我爷爷道:那是你们的规矩,我的规矩是“无事时胆小如鼠,有事时胆大如虎”。单雄飞道:师父,徒儿记住了。我爷爷道:你都跑了三趟了,如果我不答应,也就太不给你面子了。起来吧,年轻人。单雄飞恭恭敬敬地给我爷爷磕了三个头。我爷爷上前把他拉了起来。我爷爷说:年轻人,我收你为徒,但这些东西我不要。单雄飞道:孔夫子收徒弟也要收束的。师父您必须收下。我爷爷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从此,每到星期六的晚上,单雄飞就来跟我爷爷学滚地龙拳,我是单雄飞的陪练,武行里的规矩是师徒如父子,但我爷爷为了我给单雄飞降了一辈,不许他称师父而称师祖,这样,我与单雄飞便成了师兄弟。

我爷爷用一年的时间,把他的滚地龙拳二十四招,全部传授给了单雄飞,当然,也全都传给了我,也有人说这滚地龙拳实际上是二十八招,我爷爷留下了四招,这也是从猫教老虎学艺的故事里汲取的教训吧。

蒋二谈兴未消,我的听趣也浓,但单舒拉一亮腕表,说:蒋总,两点半了,擂台赛三点开始,我们必须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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